收藏本站

電腦請使用 Ctrl + D 加入最愛
手機請使用 收藏
關閉

科學報 科學文摘 11

舊文選讀 | 愛與哀愁:一個病人的肖像


字體大小:
更新日期:2019105
文章欄目:
文章標籤:             
 
紅樓夢研究

舊文選讀 | 愛與哀愁:一個病人的肖像

公眾號ID:hlmyj001

dongzhu1968

投稿:hlmyj001@163.com

據統計,清代女詩人中因病早夭的,已知的竟多達一兩百多位。林黛玉只是她們的一個典型。疾病一直在困擾著我們,我們該如何面對疾病這個生命的影子呢?是棄之敝屣,還是擁抱直面,這是個問題。

作者

沉默

在病中趕稿,窗外風雨如晦。北京此時雖是盛夏,竟如深秋,天陰的沉黑。聽著雨打簷窗淅淅瀝瀝,心境也變得格外怊悵。

大凡人對環境都比較在意,病中之人尤其敏感。風寒雨急,在病人眼裡耳中,渾似嗚咽哭泣。據說科學研究說氣候影響性格,天氣影響情緒。確實頗有道理。

翻開《紅樓》,看黛玉種種,竟是一個病人的病徵實錄。心裡不禁驚詫:莫非曹公要為「病人」樹碑立傳不成?

amocity
amocity

  


一般人可能不以為「病人」是一個「身份」,更不認為是一種「群體」。因為常人的疾病,經過藥石護理,不過是轉瞬而過,所謂「疾」也。很少有纏綿多年,甚至臥榻不起的。然而,確實有那麼些人,一生中很多時間,被疾病所糾纏折磨。他們的身體「怯弱多病」,往往一直處於亞健康狀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陷入病痛裡。就像在陰天中生活,時不時淋雨,但無緣一見陽光。黛玉更是如此:

舊文選讀 | 愛與哀愁:一個病人的肖像

「從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未斷」,「藥吊子不離火,竟是藥培著呢」。

黛玉對寶釵感嘆過:「且別說病,只論好的日子我是怎麼形景,就可知了。」可見未患病時也難與健康人相比。

病人是個十分特殊的群體。它不像其他少數族群那麼基本固定,但也不像興趣群體那樣可自主選擇。雖然病生病癒,鐵打營盤流水的兵,但世上的病人總數似乎並不曾有多大增減。而且不論老少貴賤,上至王公將相,下至販夫走卒, 都逃不開這個群體。

這些病人,他們的意志在慢慢消逝,在肉體的痛苦中產生恐懼,產生了許多所謂的「負面情緒」,諸如煩躁,鬱悶,控制力差,缺乏安全感,具有攻擊性。在人際交往中,也容易因無法專注而行事疏忽。容易厭煩他人,並且形之言表。
多疑多變,反覆無常。

看第四十五回,書中寫到黛玉:

總不出門,只在自己房中將養。有時悶了,又盼個姊妹來說些閒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他,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眾人都體諒他病中,且素日形體嬌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禮數粗忽,也都不苛責。

俗語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人們對病人的忍耐度雖高,也很容易到達極限。孟浩然詩云「多病故人疏」, 也是一個道理。但這不等於病人自己渾然不覺。有的人是後悔愧疚,有的人是自暴自棄,恃寵任性。而那些熱愛生活的人則相反,在病床上也能夠以笑容反過來安慰家人。黛玉沒有那麼樂觀,但她也會在身體無礙的時候,用她的俏皮,加倍補償那些失去的快樂時光。

所以書中多處寫黛玉愛開玩笑,絕不是作者強加於她的,更非自相矛盾。回目中就寫了兩次,一個是二十回「林黛玉俏語謔嬌音」,對史湘雲的咬舌子一番戲謔。另一個是四十二回「瀟湘子雅謔補餘音」,先是對劉姥姥的手舞足蹈,比作「百獸率舞」中的一頭牛,後來又比作蝗蟲掃蕩大觀園。把大觀園行樂圖命名《攜蝗大嚼圖》。連一向端莊的寶姐姐不僅也被逗樂,還為之作註解,譽為春秋筆法,撮要刪繁,一句是一句。

amocity
amocity

  


林黛玉的喜謔,不是因為天性樂觀幽默,恰恰是因為多病的緣故。多病的人,本就容易敏感多疑,攻擊性強。所以在賈府裡,人人都知道黛玉是個「多心」的。單是聰慧,並不一定導致多心。書中寶釵湘雲等個個也都聰慧過人,但卻不曾有多心之嫌。聰慧的人加上急躁,就越發機敏。

優越感加攻擊性,就容易刻薄。機敏加刻薄,則變成了抖機靈。黛玉的玩笑,與王熙鳳的「逗樂」不同,更多的是用來「損人」。對寶玉自不必說,她對別人也是「見一個打趣一個」,「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好」。她的愛損人,有時候甚至殃及池魚。有次原打算打趣寶玉的,卻讓彩雲一番尷尬。所以也怨不得在丫鬟們心裡有著「林姑娘嘴裡又愛刻薄人」的印象。

多病,使人精神內斂,更多專注自我而非外在人際。黛玉「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為了什麼,便常常的就自淚自幹」。這種情形也容易與他人產生交流的隔膜。

多病產生的抑鬱心態,還把黛玉塑造成一個悲觀主義者: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個道理,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為喜之時,他反以為悲。

曹雪芹寫黛玉的體弱多病,並非僅僅是個點綴。而是切實地將她作為一個病人來描寫。剛出場就連用兩個「怯弱」來形容她的形貌。因病不曾上學,賈雨村才閒居散步,遇到冷子興。進賈府與賈母對話,首先被注意的也是「不足之症」,

又問所服何藥。元宵省親,鬧了一夜,黛玉便渾身痠疼,幾天沒能歇過來。二十七回又因受了委屈而失眠,二十八回王夫人詢問太醫事,並要買天王補心丹給黛玉服用。脂批雲:「寫藥案是暗度顰卿病勢漸加之筆,非泛泛閒文也」。
加上「心血不足,常常失眠」「大約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滿足的」。而且春秋兩季黛玉必犯嗽疾,夏天則易中暑,冬天則易染風寒。真真是「一半生涯在病中」!

體弱還導致她在飲食上非常小心,螃蟹宴上「黛玉獨不敢多吃,只吃了一點兒夾子肉就下來了」,蘆雪廣聯句時的烤鹿肉,她更是無緣饕餮,只好在邊上說點酸話:「那裡找這一群花子去!」其實她也愛吃,如果她胃口好,能消化得動,想必也一早廁身叫花子群中搶肉吃了。連喝茶,她都只能偏愛清淡的暹羅茶。大夫還不許她多吃茶,於茶道上自然就沒法多講究,後來還被妙玉搶白了一回。

同樣是孤兒,甚至處境更不妙的湘雲,能依然大說大笑,充聶政荊軻。若是她怯弱多病,只怕也不能如此了。多病造就了黛玉的生活方式和性格特點。

疾病往往就是一個難以承受的漫長曆程。在精神上,在肉體上,都是對人的逐漸摧殘。那些肉體真切的苦痛,在一點點蝕刻著病人的心靈。在神經末梢引發最細微顫動的那一刻,對病人來說都不啻炸彈轟雷。肉體放大了我們的感受,也讓人更切實地體會自我的存在以及不由自主。身處病患中,容易抱怨,容易自憐。自憐未必就會導致狹隘。一旦發現同類,就會產生更多的悲憫。

這些自我意識的覺醒和自我感受的放大,都促進了心靈的越發敏感。對自我心靈開始熱愛和省察時,那些幽深之處的風景,就會被自己發現。這是片無垠的後花園。而沉湎於其中,對世界的感觸會變得越來越細膩。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法國偉大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因為身體孱弱,患有嚴重的哮喘,閉門寫出《追憶逝水年華》。以意識流的寫法,無比細膩地描繪出巨大畫面中每一個微小的情感戰慄。我相信,一個健康人寫不出這部小說來。這樣的文字,出自被疾病所磨礪得無比靈敏的心。它能從一塊點心泡茶的味道追憶起少年歲月。中國古代也有這樣的天才,比如李賀。詩風奇詭幽奧,自成一體。關注的是意象偏於悲冷,與死亡相關。

疾病將人與死亡的距離一下子拉近。逼著病人不得不面對生死的問題。形之於吟詠,便有了《葬花吟》這樣的詩歌: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可以說,黛玉的詩人氣質,與她的怯弱多病是分不開的。

疾病,也讓黛玉更專注於詩歌。詩歌的美麗,對心靈的安慰,在病中永遠比女訓和針黹來得有意義。她偷偷放棄了對自我的社會規訓,把房間裝飾得像是書房而非繡房。令陌生的劉姥姥都另眼相看。在疾病的掩護下,她給自己留出了許多自由的空間。在寶釵等夜夜忙於女紅針黹時,她卻一年才做一個香袋。她借著閱讀,借著寫作,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心靈的大飛揚。

雖然黛玉的詩學觀極正,教香菱便是王陶李杜,但她自己的尋常詩作,卻偏樂府歌行,哀婉悽豔。無論《葬花吟》《秋窗風雨夕》還是《桃花行》,都是感傷徹骨,終究太多的愁思。「多病多愁,須信從來錯」,病與愁向來密不可分。

孱弱之態,有時也導致詩歌的格局偏於纖弱精巧。黛玉也自知詩作的弱點所在。菊花詩雖奪魁,但黛玉自認「我那首也不好,到底傷於纖巧些」。

黛玉更將愛情放在了生命的首位,飛蛾投火一般進入這段細若遊絲的愛情之中。全不顧「病由此萌」。
愛情與詩歌,以及它們產生的無限哀愁,縱然煥發出生命的精彩,也是迅速燃燒掉生命的能量的啊!

但人誰無死?在愛與哀愁裡衰殘而死,終究強於在蝸角蠅頭的名利中苟活吧。黛玉這個病人就這樣義無反顧地在疾病的道路上一去不回。全然不顧小時候那個神秘癩頭和尚的勸誡「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

疾病,使得黛玉的喜樂顯得更加耀眼,黛玉愛的迸發顯得更加有力量,一個與疾病纏鬥的人,尚有餘力來料理自己的生活,用盡生命最後的勇敢。原來一個生命短暫如流星劃過的人,一個終日病懨懨的人,也可以有著如許精緻美麗的魂靈。她不僅與常人一樣有著性情,還有著獨屬於病人的姿態。無論在他人看來是好與壞,正能量與負能量,它卻有著難以言表的美麗。

amocity
amocity

  


寶黛愛情的頑豔,竟化作了一曲病與死的頌歌。「愛如死之堅強」,以愛為旗的黛玉,在多病的身軀裡面,慢慢熬幹一生的淚水,身體的汁液。最後並非是破繭為蝶,倒更像是死去的冬蟲化成了夏草。

寶黛愛情,這是一個病人的愛情。對它的致敬,也是獻給病人一個最大的讚美和安慰。

由於長年累月陷入病中,病人們更容易對自己恢復健康感到絕望。就連海明威這樣的硬漢,也抵不住病痛纏身而自殺。黛玉對自己的病也是有著清醒的自覺:「不中用,我知道我這樣的病是不能好的了。」

明義《題紅樓夢》詩中雲:「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痾續紅絲?」似乎病和死亡,隔斷了美好愛情和姻緣。然而就算黛玉病能安好,那也只是一個個體罷了。世上依然還有那麼多病人,因為疾病而喪失了那些本來唾手可得的幸福。作家關注的,是一個群體的命運和福祉。他要給予的,是給一類人的悲憫。而這類人,恰恰是我們從生活到文學裡,一直被忽略的一群。

病的狀態常常被我們漠視。我們往往傲慢地以為,那只是暫時的,片段的,不和諧的人生小插曲,可以忽略不計。我們竭力把病當作生命稿紙上的錯字塗抹掉,讓自己和別人只順著正文閱讀。我們總忘了,或者說不願去面對這樣一個事實:疾病本是人生的常態。

健康如同完美,只是一個理想詞彙。陪伴我們的,永遠是連綿不絕的疾病,乃至死亡。黑色是人生的常態色,在這暗黑底色裡繡出精緻的花,劃出絢爛的火。才愈發顯得珍貴。

有意思的是:古代文人並沒有把疾病看作是洪水猛獸。多病本是男性詩人的自許。劉禹錫道:「知名四海內,多病一生中。」老杜《登高》名句:「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多病與多愁一向緊連。所以張生自道「小子多愁多病身」,自憐裡是帶著自戀的。而對於女性,「捧腹西子」也是美感十足。這大概是因為疾病太過普遍了,如影隨形,古人已學會直面和擁抱它。

在醫療技術最為發達的當下,我們可能卻越來越難體會到這一點。我們被科技和現代性的傲慢所矇蔽,病態與常態往往涇渭分明。我們被一些膚淺的現代心理學觀念,甚至被成功學牽著鼻子走。那些被定義為健康和積極正能量的東西,成為我們唯一的旗幟。我們的標準變得更加黑白分明而喪失了混沌。我們把健康和疾病區分得越來越清晰的時候,我們在意識中已經喪失了對病態的理解和接受。然而我們卻依然未能擺脫病態。我們就只能如鴕鳥一樣無視自己的困境。

或許,當我們重讀黛玉,看到這個中國女病人的範本,她的病態,或許能喚起我們心底作為同類的悲憫。因為,沒有人不是一個病人!

雅物 · 紅樓夢研究

熱/賣/推/薦

舊文選讀 | 愛與哀愁:一個病人的肖像

雙魚戲蓮

年年有魚

黛玉原是草胎木質

寶玉也只是一塊頑石

長按購買

蘋果使用者打賞通道

喜歡本文的讀者,可以掃描上方小程式碼向作者打賞哦

下方二維碼,關注更多公眾號

紅樓夢研究

延伸閱讀
AI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