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網 記者 田進 清晨5點半，隱藏在五指山山脈綠色山峰裡的小鎮亮起了燈光。崖城村、拱北村，還有其他一些種植小鎮的燈都亮了，這裡是全國冬季瓜菜的供給重鎮。不一會兒，還睡眼惺忪的工人們騎上電動車，前往他們世代賴以生存的瓜果園。他們大都穿戴著十幾年沒變過的工作行頭：用長帽簷或絲巾裹住大部分臉，透氣的長襯衫、長度到快遮住涼拖的輕薄迷彩褲，另外還有曬成古銅色的皮膚。
在這個被稱為東方夏威夷的熱帶海濱城市，芒果商、高階蓮霧創業者、豆角種植戶等構成了它鮮為人知的一面。12月16日-17日，經濟觀察網記者在田間地頭與三位種植戶聊了聊，他們的故事成為三亞農業崛起乃至2021年中國消費市場價格起落的一個縮影。
瓊漂的芒果商
一隻蝴蝶在巴西煽動翅膀，可能會在一月後引起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同樣的，9月三亞的一場綿綿細雨，可能造成三個月後北京大型商超中的芒果價格翻一番。
水果產業作為海南省支柱產業之一，其中種植面積最廣的便是芒果。資料顯示，2020年海南芒果種植面積和北京市朝陽區面積相當，達83.4萬畝。在海南25個縣級區中，三亞市種植面積最廣，約佔總種植面積的50%，年產值達60億。
2003年，羅訓佑從福建老家來到三亞開始芒果種植。從小面積一步步開始，現在他已承包三亞市鳳凰鎮梅村200畝芒果園。不止於此，他的家族大部分人也在三亞做芒果承包種植，整個三亞，70%以上的大規模芒果種植戶都從福建遷徙而來。
羅訓佑表示：「芒果種植就是運氣加技術。對於我們這類種植早芒果的需要打破芒果原有生長規律。9月份，早芒果花粉就開始萌動，如果遇上綿綿細雨的低溫天氣或太乾旱的高溫天氣，芒果花粉就開不起來，芒果產量就會受很大影響。去年200畝地芒果園產量超40萬斤，而今年產量受天氣影響預估不到30萬斤。」
產量起伏之外，還有價格的波動。
「正常情況下，芒果4月份才開始集中上市，物以稀為貴，那時芒果就沒有價格競爭力。比如2020年上半年受疫情和高產量影響，4月收購價才一塊多一斤，這也是我們趕早上市芒果的原因。現在市場上芒果很少，今年12月早芒果收購價都在6元/斤左右。加上中間運輸等環節成本，到北京批發市場價格已是9塊多一斤，再到小販手裡轉一手，商超裡價格就上升至十幾塊一斤」，羅訓佑表示。
產量與價格的起伏又直接影響著全年收成。十八年芒果種植史，羅訓佑經歷過大賺也經歷過年虧幾十萬。
羅訓佑介紹，種芒果不可能所有人都賺錢。去年芒果行情不太好，5月芒果批發價最差時只有0.6元/斤，那時摘芒果工人的成本價就0.3元/斤。「去年我和另一股東合夥在樂東承擔的150畝芒果園就虧了50幾萬。去年總體上可能只有4成人賺錢，4成人虧本。在好的年景能有7成人賺錢。150畝地年景好也能賺50幾萬。總的來說虧的機率小一點，否則我們也不會一直種芒果。」
一組直觀資料顯示著他每年的投入資金壓力——芒果皆是承包而來，每株芒果租金90元/年，芒果重大災害保險費19.44元/年。7000年株芒果一年的成本就是76.6萬。每年僱傭的摘果、施肥工人一年工錢月30萬，加上肥料錢、農藥錢等等。一年下來200畝地光成本就100多萬。
除產量和價格不受種植戶控制之外，羅訓佑需要將各方面可控因素做到儘量不失誤。
「不要有失誤，否則就能虧死掉。比如說芒果剛掛果時打的那趟農藥的劑量或濃度出了問題，全部果就會被燒掉，那就完了。催早開花也有一定的失敗比例，芒果早開花需要什麼養料我們就需要及時補充」，說到此處，羅訓佑突然加重了語氣。
從福建遷徙至三亞十八年後，羅訓佑已拿到海南戶口，也在三亞買了房。雖然講話還帶著福建口音，但口味已變成地地道道的海南人。聊起海南特色小吃，他能一連串的給你形容出當地各種小吃的口味與做法。
即便如此，在他的設想中，等待自己幹不動的時候，就返回福建老家。羅訓佑說：「在老家的傳統觀念裡，到了六七十歲，還是要回去，就想有一種落葉歸根的感覺。當初出來做生意也是被迫，老家是八山一水一分田，自己也沒什麼文化，不出去做生意真沒辦法掙錢，一開始來海南也不習慣。」
現在，他的孩子在海南上高三，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儘量不要考北方的大學，也不會讓子女繼續做芒果種植產業。
「北方澡堂、氣候等孩子肯定不習慣，我們也是儘量引導她往南方考。畢業後也希望孩子能回福建工作」，這句話說完，羅訓佑又猶豫了幾秒，然後說道：「可是孩子從小就在海南長大，既不會海南話也不會福建話，他的朋友同學也都在這邊，以後想去哪上學工作還是尊重她的意見。」
高階蓮霧品種開拓者
2009年，徐宏家帶著50萬啟動資金來到三亞市長山村創辦了三亞南鹿實業股份有限公司，12年後的當下，公司蓮霧面積突破1000畝，2020年銷售收益約5千萬。2015年，國務院國資委有色金屬機關服務局也給企業增資1000萬。
從一開始，他就將蓮霧定位於高階。以公司研發的國內最新蓮霧品種「南鹿一號」為例，12個蓮霧（約4.5斤）售價為480元。作為對比，市場普通蓮霧價格為30元/斤。即便價格高昂，公司的蓮霧依舊是供不應求。「現在我們手上還有很多訂單欠著貨沒發出去，全國高階蓮霧供給商就幾家」，徐宏家表示。
回顧十二年創業生涯，徐宏家感慨這一路走來充滿坎坷。
徐宏家介紹，「2012年我們還是小企業，可一畝高階蓮霧地最基礎投入資金就要2萬，為擴大種植面積，我們就想帶著周邊農戶一起種。於是我們花費300萬元買了9萬多株苗，挨家挨戶去宣傳，詢問是否有閒置的地，並且承諾免費送苗與配套肥料，並定期去指導。」
結果卻不如人意。在回訪中，徐宏家發現很多種植戶沒有堅持種植。「一方面是回報週期比較長，基本前五年需要一直不停的投入資金，更多人選擇種植回報更快的芒果或蔬菜；另一方面，蓮霧的種植需要精細化管理。從剪枝、梳果、套袋、採摘等等，蓮霧的一生都需要人工小心呵護，機械化適用範圍很少。」
在外部推廣種植面積的同時，公司內部還需要不斷突破技術難題。
徐宏家表示：「其實東南亞都在種蓮霧，我們能在短短10來年的時間拉開與別人的價格差距，品種更新換代和種植技術很關鍵。比如我們的蓮霧樹均採取有機方式培養，包括將牛奶、小魚小蝦、紅糖、益生菌、海藻精等混合發酵成肥料施給果樹，與化學肥料相比，蓮霧品質、口感會好很多；同時，我們技術性將1000畝蓮霧的花期錯開，做到全年都有蓮霧產出。現在累計投資約1億元。」
直到現在，蓮霧的裂口、吊花等技術難題等仍等待著進一步突破。徐宏家介紹：「企業自身的研發力量有限，蓮霧消費總體上又比較小眾，所以市場上這方面的研究機構比較少，很多繁殖技術還停留在比較初級階段，只能靠企業自己摸索。為此，我們去年與三亞崖州灣科技城管理局合作成立了三亞南鹿熱帶果樹研究院，也是希望在技術上進一步發力。」
酒香也怕巷子深。當高階產品種植成功後，在推廣過程中，徐宏家發現單個企業產品很難得到市場認可。在這樣的背景下，2013年，徐宏家開始與合夥人推動三亞蓮霧協會的成立，意在透過制定行業標準，形成地標產品，最終倒逼市場需求。
協會一成立，便聯合科研單位、政府部門制定了行業的標準，包括種植、包裝、採購、銷售和售後服務等全套標準，最終引導行業健康發展，形成品牌化效應。現在三亞蓮霧協會協會所申報的三亞蓮霧品牌已獲得國家農產品地理標誌認證。
知名度開啟後，近幾年徐宏家頻繁接到全國各地媒體的來訪，協會每年也帶領成員單位到全國各地的國家級展會去推廣宣傳，包括中國國際農產品交易會、中國國際熱帶博覽會等。協會會員也擴充到現在的近60位。
市場方面，徐宏家已開始品嚐到高階蓮霧甜頭。徐宏家表示：「現在園區每天蓮霧產出一萬多斤，均採取預售形式，一年四季公司都是供不應求，產品也基本不需要直播帶貨等宣傳。蓮霧上午採摘完，下午就透過航空運輸方式運往長三角地區。」
談及企業未來，徐宏家表示：「一方面，我們想繼續擴大規模。三亞芒果種植面積約38萬畝，而蓮霧還不到1萬畝；另一方面，純農業種植還是面臨一定的風險，產業小鎮是企業最想發展的方向，希望建設成集現代農業觀光、農家餐飲、康養度假等為一體的三亞蓮霧小鎮。」
本地豆角種植戶
「哪裡算得上老闆，就是普通的農民，掙個辛苦錢。」
從20歲開始，林有彪便跟隨父輩在海南冬季瓜菜的發源地坡田洋種植豆角。現在，林有彪在此處承包了八畝地，冬季種豆角、夏季種水稻。
12月16日上午九點，菜地裡溫度已達26度，對於久居辦公室的人而言，已能感受到太陽光的灼燒感，而一身青銅色皮膚的林有彪對於這樣的陽光照射早已習慣。進入12月豆角採摘季節，為了趕早市，林有彪和他的工人需要從清晨六點開始採摘。採訪期間，他也忙著將豆角一把一把的在車廂裡疊高，只能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一個上午，十二個人能摘近一萬斤豆角。
對於41歲的林有彪而言，種豆角之外就業選擇不多，當地服務員月工資更多在2000元左右。「豇豆是我們最習慣種植的冬季瓜菜品種之一，經濟效益也比較好。我也不會其他技術活，為照顧兩個上小學的孩子也沒辦法外出打工。只要勤勞肯幹，養家餬口沒問題」。
去年冬季，得益於收購行情的恢復以及天氣等綜合因素影響，海南豇豆、冬瓜等部分冬季瓜菜價格創歷史新高。而今年12月豇豆上市以來，價格仍維持高位，收購價多在6元/斤上下浮動，林有彪的收入也水漲船高。
林有彪也有著自己的擔憂。
林有彪表示：「八畝豇豆種植地都是承包其他農戶的，每年租金是3000元/畝，在當地已經算比較便宜的租金價格。一位採摘工人摘五個小時豆角工錢是100元，一般隔一天僱傭一次。搭豆角架時，男工450元/天，女工320元/天，還需要提供每天的餐飲。肥料價格也漲的很快，鉀肥從去年的150元一袋（100斤）漲到今年的230元。」
林有彪給記者算了一筆總賬，一畝豇豆地一年成本約8500元，按一畝地產量3500斤計算，收購價需要2.4元/斤以上才能保證不虧本。一旦行情不好，一年可能就白乾。
為確保農戶穩定增收，2018年，三亞開始推行冬季瓜菜價格指數保險，市政府對投保農戶給予財政補貼。資料顯示，截至2020年11月，累計賠付972.85萬元，惠及農戶2416戶次。
在兩個孩子放假期間，林有彪也會讓他們來地裡幫忙摘豆角，但他並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像父輩們一樣繼續種豆角。「現在市區的崖州科技城正在建設，以後那邊的工作機會肯定有很多。希望他們畢業後能去那邊工作，不用日曬雨淋，也能更輕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