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意義 歷史是一個民族和國家得以凝聚共識的重要工具,很少有人能抵擋住發現本民族歷史中與眾不同的現象的誘惑。 所以如果說這個世界上各處編撰的歷史能有什麼共同點的話,那一定就是史學家們都在宣傳本國曆史的特殊性。 其實中國人對這一點應該不陌生。 說點遠的,那就是中國人最熟悉的輪迴歷史觀。 我國的古代史就是一個接一個王朝的輪迴更迭,所有的進步和退步都伴隨著這個迴圈曲折前進。 和西方演進-停滯-演進-停滯的歷史比起來,我們的歷史看上去非常有特色,也就成了很多歷史愛好者論證中國特殊論的手段。 如果要說近的,中國改革開放以後進入了國際貿易體系,這麼多年來都能保持高速增長,也成為了中國特殊論的一個例證。 如果一定要去發掘的話,無論是政治體制還是國民人性,都可以和這個特殊現象掛上鉤,形成邏輯自洽,讓論證者越說越興奮。 這樣的特殊論究竟有幾分真實,是不是經得起歷史的推敲,可以作為以後的話題,今天暫且不論。 講述中國在歷史觀和經濟觀上自我強化的特殊論,其實是為了引出另一個問題:在我們看來文化一脈相承、同氣連枝的“歐美”,由於各國自我特殊論的存在,其內部並非鐵板一塊。 而且由於不同的認知和發展路徑,冷戰之後的歐美內部撕裂比我們想象得更加嚴重。 如果你關心國際關係,對這個現象應該不會感到陌生。 每到歐美峰會的時候,特朗普和歐洲領導人之間的矛盾就會浮出水面。 特朗普會指責歐洲在軍事方面給予美國的支援太少,給俄羅斯或者中國的利益太多,不像是個盟友的樣子;而歐洲則會指責美國對他國內政管得太寬,在解決問題的時候又太簡單粗暴,常常訴諸武力而非更為人道的外交手段。 只是很多人會把這樣的矛盾,視為特朗普這個沒譜總統和歐洲之間的個人恩怨。 畢竟在他這樣一個原教旨美國人領袖看來,歐洲人平等開放自由的價值觀,在這個亂世中實在沒有生存下去的可能,而且嚴重危害了美國的利益。 言下之意就是“我把你們當朋友,你們卻拿我當冤大頭?” 但其實真要說起來,矛盾的根源早就有了,特朗普不過是作為一個個人化的代表,把雙方的矛盾公開化和尖銳化。 矛盾既非他挑起,也非他一個人指鹿為馬的成果,而是具有深遠的群眾基礎。 英國特殊論 美國對歐洲的不認同,很大程度上繼承自英國人自以為是的特殊論。 如果問一個英國人,英國屬不屬於歐洲,這人多半會遲疑一下,然後搖搖頭覺得不是。 對於英國人來說,英國與歐洲大陸之間的區別太明顯了:英國是歐洲大陸的一座外島、英國人是新教徒、英國人是保守主義者、英國的法律體系是慣例法、英國的君主立憲世界第一…… 一個國家的歷史和現狀總是會和它的鄰居們有所不同,而當這些區別被放大的時候,就成為了民族認同的根基。 英國人認可英國區別於歐洲,並且將其作為英國這個國家獨立存在的基礎。 親歐派的英國人,總是很難說服其他英國人接受歐盟,因為連他們自己在接受基礎教育時被種下的概念,也是英國特殊論。 當他們試圖引經據典時,會發現自己的親歐工具箱裡沒有什麼歷史和文化的工具,而只有經濟利益這樣理性而抽象的論據。 而對於普通民眾來說,這種需要理性思維的論據太過單薄,最終英國民眾公投選擇脫離歐盟,也實在是情理之中。 但其實英國人心目中那個有別於他們的歐洲,究竟是不是一個真實的歐洲呢? 恐怕也不是。 歐洲這個大概念畢竟是一個虛幻的理念,要對其進行表述,不可避免地要找到一些具象化的例子。 而如果要為歐洲找到一些具體的形象,法國和德國是繞不過去的,其次是義大利、西班牙這樣歷史悠久的大國,再次是荷蘭、奧地利、瑞典等在近代史上輝煌過的小國。 有意思的是,英國甚至還有學術機構專門組織專家,經過2天的討論,專門論證了“奧地利屬於歐洲”這個不言自明的結論。 顯然在英國人的心目中,歐洲並非是一個自然天成的概念,而是需要將歐洲國家的價值觀、歷史、文化進行總結提取後,得到的一個抽象的事物。 《資本主義對抗資本主義》這本書裡的結論可能更具有象徵意義:英國和美國為代表的資本主義屬於“盎格魯-美利堅模式”,這個歐洲大陸上的“阿爾卑斯-萊茵河模式”大有區別,甚至是互相對抗的。 換言之,在英國特殊論者的眼裡,英吉利海峽遠遠比大西洋更寬闊,以至於催生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文明形式。 這對於中國人來說可能是一個難以接受的結論,畢竟在我們看起來,歐洲人都喜歡喝咖啡、吃麵包,政治和經濟體系也大同小異,怎麼就難以互相認同了呢?其實如果你願意多想一步,意識到在西方人看來中國和日本的區別也不大,就會對這種看法多一分體諒。 而對於美國人來說,承認“盎格魯-美利堅模式”的存在,也遠比承認“歐羅巴-美利堅模式”的存在要容易得多。 甚而隨著美國拉美裔、非洲裔、華裔、阿拉伯裔人口的增多,盎格魯和美利堅之間的聯絡也在逐漸解體,美利堅才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而且這種美利堅式的存在,遠遠強於歐羅巴。 這種矛盾的關係在歷史上不乏先例。 羅馬人和希臘人 公元前146年,羅馬執政官盧基烏斯·穆米烏斯率軍攻克了科林斯城。 這是希臘南部最後一座還在反抗羅馬侵略的城市。 進城以後,所有成年男子都被殺害,城中的婦女兒童、雕像繪畫都被羅馬人打包帶回了義大利,城市被付之一炬。 在此之前20年,曾經征服世界的馬其頓就已經被羅馬人征服,而以馬其頓為基地,羅馬人逐漸南下,把抵抗稀鬆的希臘各城邦逐一征服吸收。 這並不是一個困難的任務。 繁榮了數百年的希臘世界已經擁有了高度發達的文明,希臘人把更多精力放在了政治體制建設、藝術文化創造和社會多元性維持上。 但這一切都意味著對軍事投入的下降。 事實上穆米烏斯的軍隊進攻科林斯城時,這座繁華文明的城市幾乎沒有進行有效的抵抗。 而過多的山地也影響了希臘的內部凝聚力,除了馬其頓帝國時代,希臘地區從未誕生過一個能有效進行行政的大一統國家。 相比於透過武力整合了整個義大利北部的羅馬帝國,單個的希臘城邦顯得極其單薄,最終紛紛成為羅馬帝國的一部分。 不過羅馬人也沒有野蠻到徹底摧毀希臘文明。 相反,以暴力起家的羅馬人對希臘的文化有著崇高的敬意。 這可能源自羅馬人對自己沒有文化的自卑,也可能源自學習更高階的文化知識和行政技術的需求。 羅馬權貴的炫富手段就是聘請希臘人擔任自己的家庭教師(儘管是以奴隸的身份)、邀請希臘建築師設計自己的豪宅、收藏希臘語圖書(儘管可能看不懂)。 羅馬人也沒有對希臘既有的文明成果作什麼干涉。 從征服者穆米烏斯到愷撒、屋大維都對希臘極為寬大,允許他們保留高度的自治,還出資幫助他們擴建城市。 而原本因小國林立而紛爭不斷的希臘,在羅馬的統攝之下也獲得了難得的和平年代——長達一百年。 但隨著希臘人不斷進入羅馬,以及羅馬不斷地對外擴張獲取殖民地利益,羅馬與希臘之間的文化落差越來越小。 逐漸地,羅馬人不再自卑了,甚至忘了自己的眾多文明成果就來自希臘。 而希臘和希臘人在羅馬帝國內的存在感也越來越低,最終結果是羅馬人對這些好朋友的評價也越來越低了。 比如在宗教上,羅馬的神話體系高度類似希臘,主神朱皮特就源自宙斯、女神朱諾源自赫拉,羅馬人把奧林匹斯山上的故事基本照搬到了自己的歷史裡。 但到了帝國中後期,這種師承關係已經很少被人提及,羅馬人在把羅慕路斯和雷慕斯大王的故事結合進神話以後,就不再承認希臘神話體系了。 在藝術上,羅馬的雕塑作品也師承於希臘。 兩者的區別在於,希臘人更強調紀實,會把歷史人物的造型缺陷都表現在作品中,而羅馬人追求完美,即使是真人造像也要形象飽滿圓潤——這在一個追求個人魅力的軍功制國家很常見。 最終的結果是,羅馬時代的造像越來越完美,以至於人看上去像神,而希臘時代寫實的雕塑作品徹底遭到了人們的嫌棄。 強勢的羅馬人徹底失去了對希臘的敬畏,甚至將其視為可以隨意整合的物件——也許他們也並不想整合希臘,因為文弱的希臘人並不能在對外戰爭中幫到羅馬人什麼。 這一段歷史,是不是像極了美國和歐洲之間的關係? 反法先鋒在美國 戴高樂總統在位期間和美國的關係一直比較僵硬。 與老戰友丘吉爾是大英帝國最後的鐵粉一樣,戴高樂也是老歐洲秩序的堅定支持者,而前來破壞歐洲玩法的美國人自然不受到這位軍人總統的歡迎。 在一次採訪中,戴高樂略帶輕蔑地形容美國人“不太嚴肅”。 言下之意便是這樣的國家,不配管理戰後世界秩序。 面對戴高樂的挑釁,美國人似乎也無可奈何。 畢竟雙方剛剛聯手打贏了反法西斯戰爭,緊接著又要在戰後面對蘇聯的挑戰,已經有了主導世界秩序想法的美國面對的壓力顯然比歐洲大陸更大。 多一個敵人就不如多一個朋友。 再說美國雖然在二戰中確立了巨大的威信,並且順手發了一筆戰爭財,但領導基礎仍然不夠穩固。 經濟上掛鉤美金的佈雷頓森林體系、軍事上以美國為核心的北約、政治外交上順從美國利益的聯合國,都還沒有成型。 問題太多,解決方案太少,美國人又沒有足夠的文化自信,也只能對法國人的嘲諷一笑了之。 不過當一切塵埃落定,尤其是蘇聯解體、俄羅斯不可避免地衰落、中國尚未構成實質性威脅的時代,美國對歐洲的輕蔑就開始浮出水面了。 都不用特朗普出現,早在二十年前的克林頓時代(這是一位民主黨總統,其價值觀被認為極其接近歐洲),美國人就已經表現出對歐洲人的嫌棄。 而其中的重災區,正是當年嘲笑美國人的法國人。 在當年的美國出版界和傳媒界,嘲笑法國的書籍文章似乎總能得到最多的關注,而在社交場合中,開法國人的玩笑總是最大公約數,每個人都會因此而哈哈大笑。 美國上流社會還給法國人起了一個很不友好的綽號:“吃乳酪的投降派”,而每當法國人做出什麼決定的時候,在美國的代號都是“耍猴”. 對法國如此刻薄的美國人當然也不會輕易放過歐盟。 在CNN的一檔電視節目中,還有專家表示:“誰會關心歐洲人在想什麼?歐盟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確定英國紅腸應該用公斤還是英磅來計量。 ”言下之意歐盟是一個過於關注多元化(也許是不得已而為之)的組織,併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交流成本,已經對美國的全球霸權沒有意義了。 精英階層如此藐視歐洲,民眾對歐洲的態度自然受到了影響。 在一項2002年的民調中,只有26%的美國人認為歐洲人喜歡使用外交而非戰爭手段是一個“積極的價值觀”,剩下大多數美國人都表示歐洲對國際事務太消極了。 當然這是2002年,美國人的態度受到了911事件的影響,對外來勢力更加敏感。 但大多數民眾對歐洲持負面的觀感,仍然能夠說明一些問題。 總而言之,隨著二戰的遠去和冷戰的結束,美國人對世界事務干預能力不斷變強,一種基於強大經濟實力和軍事實力的自我肯定已經形成。 而這種崛起,也伴隨著強勁的文化輸出,全世界對美國的認識遠遠超過了美國人對世界的認識,一種孤立而高傲的美利堅價值觀讓美國逐漸走上了單極強權剛愎自用的道路。 羅馬人對希臘人已經失去了敬畏,而世界上也沒有別的敵人能夠打消他們的這種傲慢。 中國有機會 這好像是中國的機會。 如今中國的崛起,既讓西方國家感到恐懼,也讓他們難以抵擋和中國人做生意帶來的好處。 根據商務部公佈的資料,去年中國與歐盟28國的進出口貿易總額已經達到了6800多億美元。 其中最大的貿易伙伴是德國,達到了1800多億美元。 增長最快的主要國家則是法國,為630億美元,同比增長20.2%。 從微觀角度來看,中國企業收購歐洲企業的新聞層出不窮。 吉利收購了瑞典老牌車企沃爾沃,隨後李老闆又成為了德國戴姆勒的最大股東;美的收購了德國庫卡機器人;中國化工收購了瑞士正先達;三一重工收購了德國普茨邁斯特。 但這都只是商業上的表象,在烈火烹油的合作之下,歐洲人的提防仍然隨處可見。 比如中國富人在法國波爾多收購酒莊,激起了當地文化界的劇烈反抗;前一陣德國自民黨黨魁用中文作開場白,背後的目的卻是警醒德國人不能讓中國人超越,以免落得學中文的下場。 比之美國,我們是更陌生的新朋友,而且還來自老歐洲未曾認為能夠如此強大的亞洲。 雙方的文化割裂更深,共識更少,合作的過程中摩擦必然會存在,並不是說美國和歐洲不和我們就馬上能夠趁虛而入的。 大家都是要面子的成年人,哪會輕易交心? 不過中國人也不必氣餒或是氣憤。 這樣的事情,在日本人身上也發生過。 90年代前的日本,也擅長玩全球收購,買遍了歐美國家所有能用金錢搞定的東西,同樣激起了歐美人士對亞洲之禍的驚慌。 只有當日本泡沫破裂,把吃進去的東西全部吐出來的時候,歐洲人對日本的態度才緩和了下來,甚至成為了“好朋友”。 我想說的是,在看到了美國和日本與歐洲老牌發達國家的關係變遷之後,我們需要警惕那種過度強調自己強大,並把強大歸因於國家特殊性的心態。 世上沒有新鮮事,所有的特殊性都是在成功之後總結出來的。 它們並非強大的真正原因,甚至會在你不再強大時成為歷史的笑柄。 如果想要穩固位置,並在現有基礎上做得更好,承認人類的一些共性,尊重對方的需求,加深互相的瞭解是必要的。 當今世界,主要國家的地緣格局和自我認同已經基本穩固,我們既不可能消滅他們,也不可能無視他們,只能追求相互尊重的共存。 想要叮一口有縫的蛋,其實並沒有那麼容易。 本回完 《反歐先鋒美利堅》完,請繼續朗讀精采文章。 喜歡 科學報 cn-n.net,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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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歐先鋒美利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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