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是在麗江遇到影的。
那年冬天，工作、生活雙雙遇到瓶頸的我在朦朧中的北京街道上閒逛時，竟然被一張旅遊廣告傳單所打動，辭去了別人眼中「來之不易」的工作，加入了「逃離北上廣」的隊伍。
跟隨廣告的指引，我只身一人來到了麗江。
古城的夜，燈火通明，走在喧鬧的小路上，呼吸著清潔富氧的空氣，我卻莫名感到一絲孤寂，身邊人來人往成雙成群，而我，只有我的影子相伴。
沿著河邊毫無目的的漫步，我下意識地走在巷子背面，只想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巷子的盡頭，有一座宅院，沒有懸掛任何店面招牌，也沒有張燈結綵，兩扇木門半掩著，看不到院子裡面。
冥冥中似乎有人指引著我推開了門，走進院子。
是一家客棧，或者說可能是一家客棧。
樓上是住宿，樓下是幾張方桌長凳，老闆娘坐在高高的櫃檯裡面，只露出半頭青絲。你看過《武林外傳》麼？就是那樣子的。
也許是沒有客人的緣故，大堂沒有開燈，只有一盞小燈有氣無力地照著櫃檯，告訴來客應該到哪裡交費。
我要了一壺女兒紅，找一個角落坐下。也許是小店的特色，也許是為了省電，老闆娘依然沒有開燈，只是在拿酒過來時，在桌上點起一盞青燈，於是我就抿一口酒，盯著幽暗的燈火發呆。
酒很快就喝完了，沒等我開口，老闆娘又送了一壺過來，也是，只有我一個客人，當然會關注我一些。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喝了多少酒，我又一次放下空碗，口中輕吟東坡詞：「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閒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已是醉了。
燈光一暗，一個身影在對面坐下，是老闆娘，她屈起手臂，向我勾了勾手指：「嗨。」
她也許長得很美，也許吧。因為我事後總也想不起她的容顏眉眼。她的臉隱在陰影裡，與我相向而坐，聊詩詞，談古今。她對詩詞一道很精通，尤其是宋詞，張口即來，很多都是《宋詞三百首》裡沒有選錄的，造詣之深，知識量之豐讓我這個中文系研究生也自慚形穢。
我偏愛蘇辛，而她卻喜歡柳詞，張先大小晏等婉約派名家也十分熟悉，她告訴我，張先人稱「張三影」，是指「雲破月來花弄影」、「簾壓卷花影 」、「墜飛絮無影」，但他還有「隔牆送過鞦韆影」、「無數楊花過無影」等，實在是愛影之切。
哦，她的名字叫影。
02
那天夜裡，我們不知道聊了多久，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睡的，身在什麼地方，第二天醒來，卻發現自己躺在路邊，身上蓋了一張毯子。
昨晚發生的一切歷歷在目，而我卻怎麼也想不起影的容顏。
我在整個古城奔走，尋找影的客棧，整個城都找遍了，問過無數的人，都不知道在什麼地方。
夜沉，華燈初上，我拿著毯子坐在河邊出神，一陣風吹過，毯子一角揚起，正指著一條小路，順著小路轉過幾道彎，便看見昨夜的巷子。
依然是閒門半掩庭花落，依然是一燈孤影小窗間。
影抬起頭，看著我笑了，屈起手臂，向我勾了勾手指，輕啟朱唇：「嗨。」
就像是多年相知的老友，更像是親密無間的戀人，酒換成了清茶，我和影圍燈而坐，長夜無眠。
一夢醒來，我依舊睡在路邊，身上依舊蓋著那條毯子。
每個白天，我都找不到客棧的路，每個晚上，我都會在奇異的力量指引下，和影相見，有次我試著蒙上眼睛，走出一段路之後，便聽到了影柔和的聲音。
我們談詩詞，談茶藝，彈古琴，下圍棋，一切古典文藝的活動在我們之間是如此的自然。
而我只知道她叫影，其他卻依舊一無所知，影從來沒有提起過她的過去，她的一切。
相見時我可以清楚地觀察影面容的每一個細節，事後卻怎麼也記住不影的容顏。
一切恍然若夢，記憶卻清醒地告訴我，那不是夢。
麗江真的是個浪漫的聖地，這就是一見鍾情麼？
我感覺我已經愛上影了。
03
每一個白天，我都在古城到處尋找影的客棧，始終沒有結果。
有一天，在路過一座老宅時，院裡的老奶奶喊住我：「年輕人，我看你天天在城裡轉悠，都半個月了，你在找什麼東西麼？」
我問：「奶奶，我想找一間客棧，您知道在哪麼？」
我把客棧的樣子和影的情形講給老奶奶聽。
老奶奶說：「我在這裡住了八九十年啦，從開始的住戶，到後來改擴建開發旅遊，沒有聽說有你說的那種客棧啊，小夥子，你是不是搞錯了？」
我想了想，說：「謝謝奶奶，可能是我記錯了。」
每一個晚上，我都和影在客棧相會，我們的感情越來越深，有時我大著膽子輕擁她在懷裡，她也不大拒絕。
我問她為什麼白天找不到客棧的路途，她用手蒙著我的眼睛，在我耳邊輕輕說：「人有七感，會分散你的注意力，所以盲人往往會對聲音更敏感，白天你看著那麼多繁華熱鬧的景色，又怎麼能找到我呢？只有把眼睛矇住，用你的心去尋找，就會來到這裡了。」
呵氣如蘭，我在她的聲音中迷醉，再也想不起問為什麼。
我們偶爾走出客棧，在城裡閒逛，她總是走在燈影樹蔭下，避開燈光的直接照射。
而她也從不在白天出現。我曾經約她白天一起去瀘沽湖，她只笑笑，指著天邊的月亮：「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到古城已經一個月了，我流連於此，沉溺於影的柔情之中。
我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我的奇遇，我知道，就算我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的，因為就連我也無法解釋，他們只會告訴我我中邪了，最好找個法師來破一破。
中邪了又怎樣呢？遇到鬼了又怎樣呢？影她又沒有害我，我們在一起是如此快樂。
到古城已經一個月了，我在心裡演習著我的計劃。
我要向影表白。
04
「我愛你，可以做我女朋友麼？」
客棧，我用蠟燭在桌上擺出一個心形，亮光照亮了影羞紅的臉。
影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僵硬，良久，說：「一個月了麼？先聽我講一個故事，好麼？」
替身，是一個古老的稱謂，自古有之，被選為替身的人，人稱「影子」。
有刺殺，就有影子，影子必須在危急關頭挺身而出，替主人博回一命；影子又必須與真身互為一體，令旁人真假難辨如同孿生。
南宋末年，戰亂頻仍，蒙軍數次入侵，南宋敗多勝少，唯有李將軍的一支偏軍屢屢取勝，收復一些失地，成為了蒙元的心頭大患。蒙元為了對付李將軍，離間、行刺，無所不用其極。而李將軍暗中培養的一批影子，屢屢立下大功，解救了多次危機。
其中有一對年輕的影子，是一男一女的雙胞胎，乃是李將軍在征戰時，從戰場上救回的孤兒，對李將軍忠貞不二，被李將軍帶在身邊，充當影子內衛。
1267年，忽必烈下令攻打南宋重鎮襄陽，李將軍率部馳援襄樊，堅守城池六年，1273年，樊城失守，襄陽城破，李將軍被蒙軍重重圍困，浴血奮戰，身受重傷。此時，影男挺身而出，穿戴李將軍盔甲向蒙軍投降，吸引了蒙軍的注意力，影女則保護重傷的李將軍突圍而出，一路逃亡，來到了麗江。改姓當地大族姓氏為木，隱居下來。
在影女衣不解帶的照料下，李將軍逐漸恢復了健康，而二人由肌膚之親日久生情，終於成了夫妻。
可惜，二人成親後，平靜的生活只過了一個月，遠方訊息傳來，蒙軍攻佔臨安，丞相陸秀夫、文天祥等大臣攜幼主逃亡。心繫國家的李將軍再也坐不住了，一心要回歸朝廷，再次領兵抗元。影女再三苦勸，李將軍還是離開了。臨行前，李將軍對影女說：「我一定會回來陪你。」
李將軍走後，影女日日等待著李將軍歸來。白天，村民們看到的是影女憑窗遠眺的倩影，夜間，村民們仍然看到燭光將影女的影子映在窗上，徹夜不息。
李將軍最終沒有回來，前方的訊息傳來，朝廷被蒙元追趕到了雷州，崖山一戰，南宋全面潰敗，陸秀夫懷抱幼主跳海，朝廷官員八百餘人死節，南宋滅亡。
當天夜裡，影女住的房間著起了大火，村民們奮力撲滅後，發現影女倚在窗邊的牆上，早已燒得粉身碎骨，村民將影女收拾入斂後，卻看到那窗邊的牆上，一道幽黑的人影，洗之不去。
再後來，人們總是在晚上看到那斷壁殘垣的窗邊，有一個影子一動不動，人們說，那是影女依然在等待李將軍的歸來。
05
故事講完了，我和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我輕聲問：「你就是影女，是麼？」
影不答，漫吟起東坡的《菩薩蠻》：「影孤憐夜永，永夜憐孤影。」
我遲疑：「可是我又怎麼會遇見你？」
影說：「你答應過我要回來，你遵守了諾言。」
我麼？
影說：「八百年來，你每一次轉世，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會在28歲那一年，回到麗江，回到我們的家，而我，會永遠在這裡等你。可每一次，我們都只有一個月的緣份，然後，你又該離去了。」
我大慟，問影：「為什麼八百年了，你仍不肯解脫？」
影搖頭：「光與影是相對的，有光，才有影，我是你的影子，而你，就是我的光。」
我問：「要怎樣才能幫你？」影不答。
我心中忽然大悟，舉起蠟燭點燃自己的衣衫。
既然你是我的影，我是你的光，那麼，就讓我照亮你的前路吧。
火焰熊熊燃起，奇怪的是我並沒有感覺到疼痛，卻看到影欣慰地笑了。
影的聲音在耳邊呢喃：「你終於明白了，我的夫郎……」
影的身軀在火光中逐漸變淡，消失不見。
我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06
再次醒來，發現自己赤著上身，依舊睡在路邊，只是身上沒有了那條毯子。
街上人來人往，無不嫌棄地看著我，以為我是某個徹夜狂歡的醉漢。
我站起身，活動活動身體，陽光下，我的身影斜斜映在牆上。
我一動不動，看著牆上的影子，腦子疼得厲害，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