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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報 科學文摘 11

田耳長篇新作《下落不明》 | 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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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日期:2019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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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雜誌

一如往常,街燈亮起時柯燃冰走進破敗的大圓機械廠,去到耿多義租住那層樓,用鑰匙捅開房門。撲面仍是成分混雜的氣味。屋內每道窗簾都拉緊,她擰開弔燈,光線順燈罩的內弧滑行,如一隻倒扣的碗。屋中無人,桌上有枚便箋。

我走了。是回佴城,現不能確定歸期。這期間,網店是否經營看你心情,若沒空,鬚髮布暫時停業的啟事。不要碰我那些草,不要洒水,它們喜陰耐旱,且比較認生。如住在我這裡,注意不要蛻皮在床上。

下面是落款,日期。

有些話是他倆使用的切口。「不要蛻皮在床上」源自她的說法。一年前,他說要出門幾天,她第一次跟他要鑰匙。「會不會害怕?你一直說這裡像個洞。」「就因為像洞,睡在你這裡就是冬眠。」「那行,但不要蛻皮在床上。」

她屬蛇。在遇到他之前,她也暗自叨咕:再不找個男人,我已無皮可蛻。

相識近兩年,她摸出規律,如果離開時間短,他會當面說,或者打電話,如果時間長,他就留字條。其實,這是他留的第三張字條,她也是剛摸出這規律。

兩人相識前,柯燃冰一直受制於自身過於主動的性格。在她剛邁入花季,開始考慮愛情將如何展開,就分明意識到,所有主動向自己示愛的男人都會第一時間被屏蔽。她讀到大學,見不少室友被男人死纏爛打,滯外留宿,免不了上床折騰。她們本還矜持,等待男人寵愛,轉眼變成甩貨。她觸目驚心,自忖,當獵人和獵物兩種身份供人選擇時,為什麼你們急不可待選擇後者?她知道自己只能是前者,頭腦里總有一種透徹的清晰。譬如說,現在女人不管長相如何有創意,一律叫為美女。她對此有著冷靜的自我評價:作為美女,自己只是及格上線,基本撈取不了回頭率。美女應具有的十大細節標識她只勉強湊夠三個半(菱角嘴、W形下巴、成對腰窩和單邊酒窩)。

兩人相處以來,她已習慣了短暫的分離。耿多義有時就手頭正寫著的情節,諮詢某個熟人的看法,就要出去幾天。他很少打電話,寧願面對面詢問。她和他是通過林鳴得以認識的。林鳴對耿多義的評價是:如果有聰明一點的辦法或者笨一點的辦法,耿多義一定會選擇笨一點的,而這正是他的聰明之處。「我是說……他是真正具有笨拙精神的人。」柯燃冰瞭然,「笨拙精神」是某周報上一個固定欄目的名稱,林鳴每期去買,衝著另一欄填字遊戲。她認為,耿多義不是在眾多辦法里選擇笨辦法,而是他只找得到這一個辦法。他其實沒有選擇。

當初林鳴剛轉來這家律師事務所,得知柯燃冰是柯以淳的女兒,便(習慣性地)擺出歡場老手模樣,想迅雷不及掩耳再下一城。乍一眼看去,她確乎不諳世事,卻洞若觀火地打量著他每一組自成系列的嘴臉。他沒想到這妹子是塊難啃的骨頭,調用更多伎倆,甚至想教她玩那弱智的填字遊戲。他自稱在這一領域段位很高。

「有多高?」

「二十個詞,十分鐘以內。」

當期報紙他買兩份。她不相信回來路上他沒偷看,卻也無所謂。他用時九分鐘,她是六分二十秒。她瞥一眼運筆如飛,若用她擅長的速記體,估計還要節約一分鐘。此後林鳴恭敬地管她叫「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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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五年前已不玩填字遊戲,透過題面,她已看出出題者共四人。當期出題者是甲乙丙丁中哪一位,她一瞥即知,這亦可增快填字速度。後來,她讀到一篇冗長的訪談文章,了解那檔填字遊戲的幕後情況,印證了她的判斷。

她寧願主動去尋找,像個獵人。十八歲,當她確立這個想法,忽然覺著人世間天寬地闊,習焉不察的日常成為她個人的狩獵場。

事實上她高估了自己。她畢竟年輕漂亮,又加主動,有段時間好些男人不費力氣就睡了她。對於上床這事,她並不迷戀,當然也不排斥,甚至,睡一睡有利於節省認清這些男人所費的時間。結果一無例外都是失望,她離開他們,就像他們進入她一樣迅疾。沒想此後在單位里,在她生活的小環境裡,男人們背後瘋傳她是性癮患者。男同事的眉眼見縫插針朝她臉上飛。林鳴後來得知此事,痛惜自己來晚一步,沒撞上好日子。轉眼她已二十六七,作為女人,她提醒自己重拾十八歲的初心,去狩獵一個真正為自己量身而造的男人。「一定有這麼個人,眼下還躲在哪個犄角旮旯的地方,等我將他翻找出來。」她這麼想時,意外得來一種平靜、遼闊而又蒼涼的心緒。

在這當口,林鳴突兀地把耿多義拎到柯燃冰眼前,當然不會想到後面的情形,他想著要給耿多義一個在韋城露臉的機會。十年前,是他將耿多義帶到韋城,胸脯一拍說你跟我日子不要太好過。十年過去,耿多義仍是不死不活地活著。林鳴總想著為他做些什麼,在這個城市,他是耿多義唯一的朋友。

「夠不夠發一條新聞?一條消息也行。」林鳴手機遞來,給她看一條網站消息,耿凡獲台灣第七屆林醒夫文學獎小說新人獎。

「拿一條消息當人情?林鳴,我只好說,你是有進步。」

「主要是他為人低調,我也相信他比很多人寫得好,雖然我還沒看過。我什麼小說也不看。」林鳴又說,「本來是叫耿多義,耿凡是筆名。他來韋城差不多有十年,要算本地作家。」

柯燃冰說台灣的獎多如牛毛,有的作家稿費吃不飽飯,接二連三獲取文學獎貼補家用。她們報紙的文化版面發這類消息有規定,省級以上的政府獎,證書上蓋國徽章的,準保要發;民間獎、報紙雜誌的獎,還有海外雜七雜八的獎,不能亂髮消息。這種事抖過烏龍,殷鑑不遠。數年前,《韋城日報》文化專版刊發消息,本地作者聞鐸喜獲美國毛姆短篇小說獎金獎,還放頭版。很快查實,該獎項純屬杜撰,而且,人家毛姆大叔本就不是美國人。

林鳴卻堅持:「怪我不入行,但他小說寫得不錯,出書都好幾本。」

「你弄兩本給我看,能入我眼,給他寫篇訪談,發出來起碼半個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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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個人有點怪,怕和人打交道,不一定肯搞訪談。」

「寫得好的往往這樣,你先把他小說給我。」

改天林鳴把書送來,一本叫《同父異母的姑姑》,短篇集;一本叫《艷若牛蒡》,中篇集。她的推理癖即刻喚醒,很快推導出來「同父異母的姑姑」理論上的可能性。及至兩人初次見面,耿多義擺出的一臉不知所措。她一瞥即知是種偽裝。她心裡說,我要剝除你的偽裝。

在此之前,柯燃冰一篇不漏看完兩本小說集,跟林鳴說,這個耿多義很具有採訪的價值,要他聯繫。林鳴趕緊打電話,耿多義果然拒絕。柯燃冰不是一個容易半途而廢的人,跟林鳴說:「他地址!」

她初次找他是在晴朗的一天,開車上了城市快環又下來,再穿行於高新區空闊的大道。林鳴詳細地跟她說明了路線:「……大圓機械廠最裡面的一棟樓。你沿高新東五路進去,到第三個路口右拐,再走二十米有一家雕像店,再右拐,就看見機械廠的拱門。」當時她還奇怪:「什麼雕像店?雕什麼像?」林鳴一笑:「用耿多義的話說,專雕老牛逼。那條巷就叫老牛逼巷。」

到地方後她一眼看出那個店,有如地標,獨一無二地存在著。店主雕真人大小的領袖立像,倚賴無師自通的手藝,用楠木樁雕了個毛主席,手腳長短都不成比例,脖子雕細了沒法加粗,一身大氅用油漆漆過,像嫩黃瓜一樣綠得出水。毛主席的福痦子用硃砂塗過,是整張臉上唯一的肉色。後面還擺著幾個元帥,有木雕,有石雕,還有用零碎的洋鐵皮焊成的。店主也算多才多藝,但這幾位五官七竅總有幾竅弄得變形誇張甚至不對稱,一張張奇異且突兀的臉。

她將車右打盤,一拐,看見拱門上「大圓機械廠」幾個鐵皮切割而成的字體,字是銹跡斑斑。她深吸一口氣,敲響了門。

門一開,她直接欺身進入,仿佛是個常客,他則將身板一側。當頭的那個客廳並不敞亮,帷布重重疊疊地拉起來,除了幾排書架,一套桌椅,幾乎沒有別的家具。書架垂天蓋地一共八層,書都里外兩排。他還喜歡在路途隨手抓拍一些雲,以及一些天光,洗放一定尺寸,硬卡紙裱過再裝框,擱書架上。有那幾框照片襯托,架上的書更顯重疊。

「林鳴跟我提起過你。」

「他也說過你。」

接下來是沉默,耿多義倒來白開水。

「為什麼不喝茶?」

「現在精力還好,提神的手段留給精力下降的時候。」

「那抽菸呢?」

「抽。」

她抽他的煙,兩人對著噴。她說:「我不是白來,來之前做了功課。你是有故事的人。」

「你說說。」

「我讀了你所有出版的書。」

「幾乎不可能。」

「當然,不只是《同父異母的姑姑》和《艷若牛蒡》,這只是你以耿凡這個筆名出版的兩部小說集。在這之前,你的筆名是莫多,出版一個長篇,一個中篇集,還有一本散文隨筆。另外,余勒也是你一個筆名,是你在莫多之前使用的筆名。你到韋城以後,前後使用三個筆名,差不多是三年一個。要不出意外,很快你又會換一個。有個澳大利亞作家,叫德恩沃特,只想寫,怕出名,筆名五年一換。你在兩篇散文里都提到他。」

「……怎麼看出來?」

耿多義想了想,就算林鳴,也只知耿凡,未必知道莫多以及余勒。《艷若牛蒡》出版以後,林鳴來他這裡,見他又在出書,畢竟感到欣慰。在林鳴記憶里,耿多義出書已中斷多年,以前隔三岔五出一本書,是他日常生活。

柯燃冰說:「莫多定期在《韋城文藝》雜誌發稿,別的地方很少見到。莫多發稿編輯就一個,特約編輯余勒。我去那裡問過的,很明顯,余勒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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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憑這一點,就痛下結論?」

「我把耿凡、莫多和余勒文章里使用的生癖詞,作了比對,相似度極高。對於寫文章的人,生癖詞才是掩飾不了的個性。電腦比對技術正變得無所不能,每個人的痕跡,系統一錄入,再用數據比對,都會最大程度地暴露出來。」

耿多義要她舉例,她試舉幾例。他一聽,果真就是自己私愛的冷詞。他默認,並對眼前這個女人不敢掉以輕心。

按耿多義本人意願,訪談沒發出來,但此後柯燃冰常去老牛逼巷,進到耿多義的房間。那既是他寫作的地方,也是賴以謀生的雜貨鋪。柯燃冰表示願意當義工,耿多義沒考慮是否需要幫手。他拒絕不了她來,大多時候,一個人太冷清。他以為自己已經適應了這份冷清,真有美女到來,眼前晃動著曼妙的肢體,造弄出一些聲音,也是好事。

柯燃冰去做訪談,談到生計(這是柯燃冰最感興趣的問題,她知道,他寫這種小說無以謀生)。耿多義承認,寫小說只能算是副業,主業是開網店賣雜貨。

「我開三家網店,都叫『耿記雜貨鋪』,星級不低。光開網店,沒有意思,專門寫小說,活不下去。兩樣事情合在一塊,日子好打發。」

她想知道他怎麼靠一堆雜貨養活自己。她第二次再去,他讓她進到裡面第二間,像個手工作坊,擺有大大小小十幾台機器。她在列印店裡見過的機器和辦公用具,這裡幾乎都有,另有幾台機器她根本叫不出名字。

「你不會將列印店開在這裡吧?」

「我的這些機器,不是一般列印店可比。」

他展示那一套手工精裝書設備,起脊、扒圓和注膠都像是玩,弄出來的東西絕對專業;還有全能噴打,一個方匣子看著不起眼,噴在布麵皮料上的字體,跟用金屬箔片燙出來沒有差別。又到最裡面那間房,他擰亮燈,是四十平方米的庫房,一排密集架擠擠挨挨。搖動搖柄,圖書、版畫冊、宣傳畫、老LD唱片,當然還有暌違已久的連環畫逐一展現。

當初耿多義被林鳴拉來韋城,最初在報社、教育類出版社干編輯。後來耿多義租到大圓機械廠這套房,一點一點裝成現在這模樣,隱身其中。他一直等著當成宅男,但這需要技術支撐。網店收入勉強餬口,他辭去編輯職務,躲進小樓成一統,徹底變身SOHO族。他開網店,同時有更多時間寫小說。

他起步時,網購尚算新生事物,耿多義是韋城最早一批網商。他隨自己性情琢磨出獨有的經營之道,比如將連環畫散本逐一淘來,再成套出手,既賺到錢,也是好玩。當時連環畫收藏圖譜里,給出的都是套書價格,他自創一套公式,精確換算套書里每一單冊價格。這麼一算,便發現缺本大都嚴重低於應有的價位。有一年他專經營連環畫缺本,編一小程序,將所有缺本開列目錄,連結各舊書網、收藏網的搜尋引擎,五分鐘自動刷新。如此一弄,全國之內,每家網店新上的缺本第一時間進入他的視野,只要低於他計算出來的合理價位,趕緊下單。

「……你這裡主營舊武俠小說,能賺?現在有誰看這個?」柯燃冰注意到一個顯見的情況。庫房裡一大半是絕版的武俠小說,包括她此前從未見過的港台薄本,一部小說分印成數十冊,像收上來的小學生作業簿,一摞一摞堆疊。

舊武俠小說是他的主營項目,看似冷僻,但他做得專業,在國內愛好者里頗有人氣。比如港台五六十年代出版的薄本武俠,十年前當成廢紙稱斤兩,現在一套品相上佳的,賣好幾千不是問題。他專做港台原版武俠,繁體豎排,印製精美,有一批固定的收藏者。特別是早期薄本武俠,耿多義算是最早經營這一項目的網商。早些年港台同胞看武俠小說,猶如今天看電視劇——薄本武俠每冊三萬來字。看這樣的一冊,用一小時,眼快的一天翻掉十餘本。耿多義說:「那時武俠作家,快手每月能出五本小冊,一年下來六十本,寫上幾年,書摞起來比人還高。」當年古龍就守在真善美出版社印刷廠門口,等最新一期司馬翎小說出爐,捧在手上油墨還發燙。古龍看上幾年,按捺不住自己寫,很快又有讀者守在印刷廠門口,爭睹他的小說。當年,武俠小說的江湖,就此生生衍衍,派系林立,高手如雲。

耿多義精心打理網店,每套書不僅圖片精美翔實,還有詳細的簡介,介紹版本情況,鑑別真偽。很多網友即使不買,也來他的網店看帖,欣賞書衣。

她聽他講獨門的生意經,總感覺不可思議。問題是,他還能從中賺著錢,養活自己。他留戀舊物,但並不懷念過去,反倒覺得只有一個人獨處仍能如魚得水地活,才是最好的時代。

……

未完待續,全文刊載於《花城》2018年第1期。單行本將於2018年3月由花城出版社隆重推出,敬請期待。

田 耳

本名田永,湖南鳳凰縣人,1976年生。1999年大專畢業後從事過報社編輯、飼養員、電器推銷員和商場經理等社會職業,同時開始小說創作。2003年居家從事撰稿。2000年開始發表小說作品。迄今已在《人民文學》《收穫》等文學期刊發表小說六十餘篇,計兩百萬字。其中長篇小說三部,中篇小說二十部。作品多次被各種選刊、年選轉載。曾獲各種文學獎項十餘次。現供職於廣西大學君武文化研究院,並為江蘇省作協合同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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